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訪調計
畫成果

深夜女子公寓出走新竹北門街02

2016 年 11 月 15 日
文|毛奇
圖|宋素惠
深夜女子公寓出走新竹北門街02

繡莊裡的寶珠

在城市中已經難能看見傳統手工業的店鋪,尤其以女性為主導的傳統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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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珠繡莊,是以陳寶珠女士為名的傳統店舖,其中以手繡佛具為主要產品。看到陳寶珠女士辛勤以雙手加工布料與一旁休憩的男性家人,兩者之間的對比,我們彷彿看見「傳統」的客家家庭中客家女性的形象。原來陳寶珠女士是一位嫁入客家的福佬女性。陳寶珠女士與以之為名的寶珠繡莊,以物訴說,曲曲折折,寫出北門街二十世紀上半葉一段以女性手藝出發的歷史。

在新竹的區域發展當中,北門街是我們所知最為興盛的老街。因為北門街鄰近城隍廟,亦是自清代以來新竹外港至城內的貨物集散地,繁榮一時。如今裁縫店早已不見傳統的漢衫製作,取代以時髦的洋裁、繡學號、改身量等作法。就在這些以針車線腳為活的技藝中,佛具以及佛具中間,望見了這間以女性自己名字為名的繡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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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珠繡莊是一家佛具店,販賣的物品從陳寶珠親手縫製的神桌及門楣上使用的八仙彩到繡有彩鳳舞龍及各家神仙的彩色宮燈;乃至於批發來的喜慶使用的「囍」字貼紙等;大大小小的布製品塞滿了不大的老街店面。進去有一方長板凳和木板方桌,這就是陳寶珠的工作室。陳寶珠在上頭或描著同樣的花鳥圖案,或以大頭針固定布片密密細縫。這家店,從招牌到名片,印的就是她自己的名字,專業勞力付出者的名字:寶珠繡莊。

寶珠女士說到她這家繡鋪的命名,是為了因應當時政府政策要求,到戶證機關登記商行行號時才開始使用的。她婚後嫁到北門街現在的居住地點時,她一直沒有間斷地以家庭手工業的形式,多多少少在家務許可的空檔做手工的外快。當時面對街上店面的空間是承租給其他商家收租用的。先後承租給木桶店和剃頭店(理髮店)。一直到了她35歲的時候,才把店面收回來自己開設了繡莊。登記商號的時候,戶政機關的辦事人員提醒她,登記要有名字呀。她在登記處一時也想不到,戶政機關的人員便建議她取名叫寶珠繡莊好啦。

「這個繡莊是誰在做的呀?」

「我呀。」

「妳不是叫陳寶珠嗎?就叫寶珠繡莊吧!」

「喔,好!就寶珠繡莊吧。」

陳寶珠生動地形容她們當時的對話內容,但當我們詢問到回家之後跟先生說登記的名字時,先生是否有甚麼反應呢?寶珠女士說她跟先生說明了之後,他並沒有表示什麼意見,就是同意了。身為客家人的先生,一般刻板印象中會是比較大男人主義的類型,但在這件事上,卻是正面地肯定了寶珠。

陳寶珠的生長背景

寶珠姨的原生家庭為福佬家庭,本來住在新竹靠海線的港南一帶。六歲時,父親遷居至現在的新竹市區一帶,新竹市區一帶本來就是福佬人比較多的地區。寶珠姨的父親從事製作漢餅的傳統糕餅業,包含紅龜粿、壽桃、節慶時的糕餅,然而她卻沒有繼承父親的手藝,而是在稍後的成長過程中,習得女工技巧,憑藉著自身的專業與民眾對於信仰的虔誠尊崇,逐步成為給神明織衣繡帔的繡莊女主人。

寶珠姨在日本殖民教育下,進入新竹的公學校就讀,然而命運造化弄人,她就讀的時間只有僅僅一個學年(當時日本的學制一學年是三學期)再多一點點,就遇到了二戰末期美軍空襲台灣的事件──在她回憶中,新竹火車站周圍到北門街這一帶就受到不少流彈襲擊,因此日本殖民教育也就此中斷了。

彼時授課的老師,有日本人,也有讀新竹高等女學校畢業的,大部分就是現在的新竹女中畢業。後來國民政府來台,她又繼續完成小學教育,不過有些老師原本不諳北京話,所以老師大多是以國民政府來台後現學現賣的北京話來授課,堪稱時代的語言記憶影像。寶珠姨笑稱,小時候記性好,所以國語、北京話什麼的很快也就學會了,沒有造成很大的困擾。小學教育有個小插曲,寶珠姨跟李遠哲是同年級的同學,她記得李遠哲夫人(也是同學),是個大戶人家千金,相當謙恭有禮。

寶珠姨說話聲音相當的柔和,差不多告一段落時候,會帶上口頭禪說聲「就是這樣」,不知道是不是跟兒時的養成教育有關。寶珠姨對童年依舊印象深刻,她能夠用日語去回顧當時的兒時遊戲。包含丟沙包,踢罐子等。那個時候因資源匱乏養成的節儉習慣也反映在她的日常用品上,她說選鞋子都要選大個兩三個指節,這樣比較可以穿的時間比較久。但是大家平常也不穿鞋,只有正式的典禮才會穿。

寶珠姨開始學繡技是在小學之後。當時,在城隍廟附近有許多師傅開店,寶珠姨說這些師傅都是福州人。福州商人以手藝精巧著稱,不只帶來大陸東南沿海精細描繪的提籃漆器家具,也帶來高超的手藝,給有錢的業主們製作出美輪美奐的手工藝品。

寶珠姨的娘家離城隍廟不遠,會去學藝大概是媽媽的緣故。寶珠姨的媽媽先去問師父說:「我有個女兒可以來這裡學藝嗎?」師傅要母親帶寶珠去給他看看,隔天師傅就問寶珠說,妳知道回家的路怎麼走嗎?能夠獨立嗎?就這樣簡單幾句話後,小寶珠成為了福州人繡莊的學徒,並沒有什麼正式的拜師過程。所以當初學繡布,主要是為了貼補家計。但也不難看出,人力從家務勞動中釋放出來,並且寶珠姨所學的是具獨立完成性的技藝。然而,學藝的過程中師傅並沒有什麼提點,一切得要「做中學」、「用嘴巴去學習」,寶珠姨藉由詢問具備經驗的其他姑娘,依樣畫葫蘆,學習繡工。為了在初期能建立良好的人際關係和學習到技藝,寶珠姨都非常謙卑的去問,因為有求於人,也會幫其他姑娘做一些勞務換取她們分享技巧。當時是論件計酬的方式計算工資,但收入微薄,一件約六角而已,寶珠姨當時一個月約能有180-220元的收入,換算起來應該有三至五百件繡品。

這樣大量的工作,琢磨出她的技藝,在嫁入范家之前,寶珠已經是她所工作的繡莊之內,技術最好的兩個姑娘之一。在嫁入范家之後,她依舊持續著此工作。家務勞動上面,寶珠姨學習媳婦必備的做菜技巧則來自於客家人的公公。她說:「當時煮飯、揀菜葉、豬肉要順著哪個紋路切,都是公公教我的!」

寶珠的夫家以收租維生,所以幾乎沒有什麼經濟上的負擔。只是在國民黨政權的土地改革政策下,地主階級被打擊。所以對政權稍有怨言,這是我們在訪談當中,寶珠姨情緒比較氣憤的時候。

技藝的傳承

我們問寶珠姨在這期間有沒有收過學徒?她告訴我們,大約有兩三個女孩想要向她學藝,寶珠姨為了方便提供她們吃住,但是時間都不超過三個月,她說:「可能覺得太苦離開了,我自己也覺得麻煩。但是我有一個親戚在家裡為了不被婆婆念都沒賺錢,有過來學習,多少貼補點家用。」在一般印象中,拜師學藝彷彿是傳統手工藝中很重要的一環,然而與寶珠姨的對談當中,卻破除了一般的刻板印象。尤其能以手工完成的產業難能可貴,寶珠姨卻沒有對工業量產的社會變遷表露出無奈的感覺,或許是因這已是無法抵擋的趨勢吧。

寶珠與她的繡莊名片

寶珠是個熱情的人,在初次見面便掏出她和她的繡莊的名片;上面寫著電話地址外只有簡單幾個粗體字:

寶珠繡莊 陳寶珠

並不是一開始陳寶珠和她的名片就是長這個模樣的。問她是否一開始名片就這樣印的時候,寶珠姨的反應略顯激動;

「沒有啦!以前哪有這個樣子的,我們都還是很尊重先生,不可以這樣啦!」

第一次印的名片,是寫著寶珠繡莊和他先生的名字范水木。

寶珠繡莊 范水木

當時電話並不普及,寶珠和隔壁店家(當時是棺材店)共用一台電話機和號碼。電話在隔壁的棺材店內,有繡莊的生意電話打來,只要叫一聲,通知寶珠過去接就好了。但是因為名片印的是寶珠先生范水木的名字,看著名片打來的人當然也是叫范水木的名字,往往先生接了電話,聽到是繡莊的業務,就要把電話再轉給寶珠,一波三折。所以在之後印新名片的時候,名片內容便改成:

寶珠繡莊 范水木 陳寶珠

將夫妻兩姓名並列在名片上,但如此一來卻產生了新麻煩;看著名片打來的人不知道要找誰才好,有一半的機會還是要把電話再轉介一次,寶珠才有辦法接到關於她生意的訊息。由於這樣實在是太麻煩了,後來在印名片時,內容就如同今日一樣,上面只寫著寶珠繡莊和陳寶珠本人的姓名了。

三張名片訴說的女性自主權轉換

寶珠是位活潑的女性,對回憶和過去做的種種決定都記得清楚而且井井有條。但是她顯現的,並非是像店舖名稱和名片內容那樣直接的西方個人主義/女性主義來宣告自主權。在命名和名片中女性自我名字的顯現,都不是以自發的主動要求形式,而是貼合在一個提供「女性/職業女性/婚姻生活中的職業婦女」高度自主性可能的社會情境下的產物。

寶珠雖然有自己可以謀生的手藝,但是在婚姻中,這樣的手藝和經濟能力並不會強過她心中傳統女性舉止要求和對先生的尊重。好比在名片(傳統上男性的事業象徵物之一)的使用,一開始她並無意留上自己的姓名。但考量過現實的需求後她一次次的修正內容,這表示她在自主權方面,一開始沒有很強的立場,但是極富彈性。這樣的彈性就某種程度來說是她不會固守於傳統,會順應現實和時代環境,以及當時環境提供了工作女性極大的空間而來。

這呼應了民國六十年代開始,女性的家戶內勞動角色和提供的地下經濟力量使台灣經濟發展勃飛的開端。她做的事情像女工,但她不是,她是介於獨立作業和家庭手工之間的角色。以這方面來說,她的確比當時其他大多數受雇的女性從業人員有更高的自主性了。

陳寶珠的生命史簡表:

西元1935       民國24年      出生        於新竹港南

西元1942       民國31年      7歲        就讀於日治時期之小學校

西元1945       民國34年      10歲       美軍轟炸新竹火車站(黑金町)及北門街

西元1948       民國37年      13歲       國小畢業。學習繡工手藝

西元1954       民國43年      19歲       出嫁 (持續以繡工做為家庭手工)

西元1960       民國49年      25歲       公公過世

西元1970       民國59年      35歲       寶珠繡莊成立

西元1974       民國63年      39歲       位於北門老街的寶珠繡莊平房增建2,3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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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寶珠姨這種圓融和活潑的女性,擁有彷彿台灣中小企業中的老板娘性格。北門街上明朗的商業氛圍,讓這位以傳統手工藝維生的寶珠姨,思考超越了一個世代。然而,寶珠姨身上所浮現的時代脈絡,正可說明北門街上的一段新竹商業環境歷史──只不過,這回是從女性的生命史出發。藉著夫家穩定的經濟基礎,寶珠繡莊得以在北門街上留存了下來──讓今天的我們能夠回望:從前現代手工藝到工商業社會、學徒制到公司分明的今日、族群交融以及1930年代到今日的北門街故事。

參考文獻

專著

潘國正,《一生懸命/竹塹耆老講古》。新竹市,新竹文化局,1995。

顧燕翎編,《女性主義理論與流派》。台北市,女書文化,2000。

論文

張維安,<客家婦女地位:以閩南族群對照的分析>。客家文化研究會論文集,1994/10。

陸緋雲,<性別與族群-客家婦女社會地位的反思與探討>。客家文化學術研討會論文集,2002/12。

葉怡文,<從女性主義看客家婦女的社會地位>。佛光人文社會學院碩士論文,2004。

王雯君,<婚姻對女性族群認同的影響-以台灣閩客通婚為例>。思與言: 人為與社會科學雜誌,2004。

行政院客家委員會,《全國客家人口基礎資料調查研究》,第二章族群通婚(p.4-12~16)

行走在田野、書房以及廚房的人類學學徒。以烹煮以及書寫當做萬花筒,
一字一餐窺見人們生活的軌跡,文字作品散見港臺媒體。
百工裡的人類學家成員,聯合報專欄作家。
經營有粉絲頁及同名報紙專《深夜女子公寓的料理習》作。

關於塹城故事-飲食記憶考古

–周益記策劃-文化部贊助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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